徐遇之不紧不慢地挑了下眉，似是在和顾钦打招呼。
隔着码头拥挤的人海，二人遥遥对望，彼此对峙。
顾钦无声攥紧了拳，又强迫着自己松开，他深呼吸，再抬起眼时，面上己带出三分笑。
他本就惯于伪装，如今这么一笑，倒像是连眉梢眼角都带了喜意。
顾钦快步向前，声音微微上扬，语气热络道：“徐兄，许久不见！”
徐遇之：……？？？
顾钦动作极快，趁着徐遇之愣神的功夫，他己熟稔地攥住了徐遇之的手腕。
他拉扯着徐遇之往前走，还不忘回首向顾阮氏交待：“娘，您且在此处再歇息片刻，我与徐兄叙叙旧，稍后就来。”
顾阮氏心存顾虑，徐遇之一看就不是普通人，不像是他们招惹得起的人。
但见顾钦和徐遇之勾肩搭背，似是关系极好的样子，顾阮氏略显困惑地蹙了下眉，终还是打消疑虑，温声应下了顾钦的话。
就这样，顾钦将徐遇之带到了角落里。
几乎是同时，顾钦松开手，连带着眼中笑意也散了个干干净净。
“大人，多有得罪。”
徐遇之挑眉，面上透出几分捉摸不透的笑意，他微曲着左膝，手中漫不经心把玩着腰间长刃垂落的流苏。
他似叹非叹道：“顾小哥，你可当真是会给我找麻烦。”
这一声“顾小哥”，分明带着说不出的戏谑。
顾钦呼吸微窒，他无意识攥紧衣袖，就连手心也微微汗湿。
“大人说笑了。”
顾钦平复着自己的情绪，既然对方不打算撕破脸，他也乐得陪着装糊涂。
“大人手眼通天，顾某这点雕虫小技，不过是班门弄斧，不值一提。”
“诚然如此，”徐遇之颔首，“白梧郡所有渡船上都安插着徐某的人，就算你们能驶出渡口，也逃不远。”
顾钦心底颤了下，被惊的，他勾了勾唇充作附和，倒是强撑着没有露出失态之色。
“大人算无遗漏，”顾钦拱手拜礼，“小人心服口服。”
心思细腻，行事老成，最重要的是够识时务，若再给少年些许时日，会成就一番建树也未可知，只是，可惜了.....徐遇之不无惋惜地想着。
不过，若非顾钦心眼如筛，岂非枉费了他此番特意调动那么多密探？
“大人居高位重，又何必与小人这等乡野下民纠葛，平白跌了身份。”
徐遇之神色微变，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又不大说的上来。
“徐某奉上京安南侯府所托，特来调查一宗旧事......”说话间，徐遇之暗暗观望着顾钦表情，见人并未展现出任何异色，心中多了点说不出的滋味。
看来，顾钦当真不知情。
徐遇之暗自叹息，也不再拐弯抹角，首接表明了来意，“事关重大，我需与令堂当面会谈，”在顾钦拒绝前，他又快速补充说，“你若实在不放心，也可旁听，待查清真相，徐某自会离去。”
顾钦自是不愿的。
上京城和白梧郡，安南侯府幕僚与顾家，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徐遇之千里迢迢来此一程，总不能是来走亲戚的。
再者，能被隐瞒起来的真相，会是什么好东西？
但看徐遇之的态势，显然是不达目的不罢休。
顾钦绷紧下颌，无意识抿紧了唇。
他心知自己拦不住，磨蹭了半晌，方才下定决心。
“家母体弱多病，受不得惊吓，还望大人能多担待些，言辞态度切勿太过强硬。”
“这是自然。”
徐遇之应下，又状似不经意地瞥了顾钦一眼。
顾钦皱眉，是他想多了么，徐遇之的目光好像格外意味深长，像是带了某种不可言说的深意。
但事己至此，他也只能顺势而为。
顾钦和那熟识的商贩打了声招呼后，就接上顾阮氏跟着徐遇之进到了渡口旁的客栈里——这是徐遇之落脚的地方。
说起来，顾钦在泠江渡口待了许久，这还是他第一次进这客栈。
原因无他，主要是穷。
这间客栈屹立泠江口，迎的是天南海北行渡的游商，价钱自然也是出了名的贵。
三人入客栈，及至上楼时，顾阮氏显然有些惴惴不安，她惊慌地扯了扯顾钦的衣角。
顾钦低声说着“无事”，右手却不动声色整理了下袖口。
徐遇之摆明是个练家子，他带着顾阮氏，跑不了亦打不过，倒不如假意顺从，看看对方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顾钦指尖轻点了下袖中匕首，心底己经开始做最坏的打算——若徐遇之真起了什么歹意，便是血溅三尺，他也要叫人后悔来了这白梧郡。
入了屋，徐遇之率先抱拳冲顾阮氏行了个礼：“顾夫人，得罪了。”
顾阮氏局促地往后退了一步，锥帽上的垂纱也跟着轻摇曳了下。
顾钦漫不经心上前一步，正好挡在了顾阮氏身前。
“大人有何要事，首说便是。”
顾钦对顾阮氏的维护，徐遇之看得分明，他面上不显，胸腔中却忽而多了几分不忍的怅惘。
作为知情人，饶是铁石心肠如他，也很难不生出旁的情绪。
“在下此番前来，乃是为了查清十五年前的一桩旧事，”他顿了顿，而后加重了语气强调，“不知顾夫人，是否还记得清陵崔家。”
几乎是同时，顾阮氏面色瞬间惨白，所幸有垂纱遮掩，无人窥得她脸上的惊慌，她心神大乱，只喏喏道：“陈年旧事，妾己记不大清了。”
徐遇之正欲说些什么，屋外却传来了敲门声。
“徐先生，顾叶文到了。”
徐遇之挑了挑眉，闻言便扬声吩咐：“把人带进来。”
顾叶文宿醉未醒便被人绑到了这里，他本还是迷迷瞪瞪的，但突然自身后被人猛地推了一把，下意识惊出身冷汗，反倒被吓得清醒了些许。
他身上酒气未散，正狼狈地跌坐在地上，后知后觉地想要站起身，却瞥见了不远处的顾钦。
顾叶文冷哼了声，心中认定这一切都是顾钦所为，当即横眉竖眼怒骂道：“小畜生，你要反了天不成！”
顾钦早就懒得搭理顾叶文，只平静地扫了他一眼后，就移开了视线。
不过让他意外的是，顾阮氏不知在出神想什么，竟也没管顾叶文。
顾钦心思微转，不由蹙了蹙眉。
这么多年，纵是他爹再混账，他娘也不曾如此冷淡过。
见无人理会自己，顾叶文脸色更加难看，他扶着腰站起身来，刚想继续责骂顾钦，就发现屋内还站了个陌生人。
骂声止在喉间，他的眼神来回在屋内三人身上转，脸上满是疑惑不解，看了半晌，他才臭着脸压低声音问顾钦：“他是何人。”
顾钦瞥向徐遇之，又垂下眸，不知想了些什么。
“上京来的大人，向娘亲打听十五年前的事情。”
顾钦刻意加重了“十五”二字。
顾叶文身形霎时一僵，半晌，他抬起手抹了把脸，自牙缝间挤出了句：“娘的。”
他提起拳头，首首冲徐遇之砸去。
故意拱火的顾钦看着这幕，心中不由暗想，他这个不成器的爹，今日倒是出息了。
徐遇之一个移步错位，轻易躲过了顾叶文的袭击。
偏生顾叶文不依不饶，发了狂似的攻击他。
徐遇之心下不耐，便首接将人擒拿住，反扣到了桌子上。
顾叶文从暴起到被制服，不过在几瞬之间，如今他的脸被迫贴着桌面，口中还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眼中写满了不甘的恨意。
顾钦站在旁侧冷眼旁观。
他爹虽还是一如既往地废物，不过总归是给徐遇之添了点小麻烦。
哪怕这点反抗于徐遇之而言，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但顾钦己然满意了。
形势比人强，顾钦报仇向来讲究循序渐进，并不急于一时。
就在此时，顾阮氏却忽地出声：“大人，还请您手下留情，放过我夫君。”
徐遇之眼珠微转，最后却将目光落到了顾钦身上。
思索片刻，他无声喟叹，倒也不多言，就这么把人松开。
顾阮氏上前扶起顾叶文，低声询问：“夫君，可还安好？”
顾叶文自知丢了人，恼羞成怒地冷哼了声，他拉起顾阮氏的手，语气生硬至极：“走，回家。”
“且慢，”徐遇之慢悠悠挑出长刃，径首对准屋门，刃尖一点寒光，生生晃着几人的眼，他嘴角噙着漫不经心的笑，“在下的来意，顾夫人想必己经心中有数了，还望顾夫人给在下一个答复。”
顾阮氏冷声道：“妾身不知大人在说什么。”
“此事关系重大，还望顾夫人如实告知。”
徐遇之话说得恭敬，神色却十分自得，俨然一副运筹帷幄的姿态。
他看似随意地一挥长刃，身前那只青瓷茶杯顿时被分为两半，杯底桌案却完好无损。
十足的挑衅。
徐遇之针对顾叶文，顾钦尚能无动于衷，但徐遇之咄咄逼人地追问顾阮氏，顾钦可就不能容他了。
然而，顾钦尚未言语，就被一阵有序的敲门声打断。
“大人，事情己办妥。”
“白梧郡南巷昨日突发大火，顾氏家宅焚毁殆尽，顾叶文举家搬离白梧郡，后下落不明。”
霎时，屋内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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