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哈哈——”
这群满屋满脑轰鸣的声音笑够了之后，发出一群长叹：“啊——”
虽然声音依然阴森诡异，但其中的情绪倒是好像有点高兴起来。这群声音说道：“还真别说，这么个小东西，还真是有点意思，呵——本……（郑青龙完全没办法听清他她祂它祂到底自称的本什么）好久没遇到这样有意思的小东西了，像只……愚蠢的猫，哈哈哈哈哈——”
等笑够了，这群声音又继续说道，“本……是谁？”
又是一群长叹，“啊——好多年没有谁敢这么问本……了。”
顿了一下，然后又道：“你别管本……是谁了。这样吧，本……呢，因为底下那些小东西办砸了差事，本……刚好路过这里，就顺路来擦屁股的。”
这话说的，你是来擦屁股的，那你当我是那什么？郑青龙心里想道。却不知道，这群声音能听见他的心声。
“哈哈哈哈哈——你这只蠢猫嘛，还真是有点意思。这么着吧，蠢猫，本……跟你做笔交易如何？”这群声音饶有兴趣地问道。
这群声音发出的一阵阵轰响，让郑青龙只觉得不仅响彻了整个空间，也响彻了他的身体和灵魂。
他觉得自己的耳朵要聋掉了，彻彻底底地，他将从感官器官，不，从组成身体的细胞层面上，变成一个聋子。但是，他并没有聋掉。他还是听得到这群声音，只是感觉自己的心脏和灵魂都要被这群声音震荡出来。
“什……什么……交易？”惶恐的郑青龙感觉到，这个他对其一无所知的家伙远非他能反对和对抗，尽量压着颤抖的喉咙，发出一声问道。
事实上，他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发出了声音没有，只感觉到自己的喉咙又紧又涩，但是他她祂它祂——他不知道这个家伙到底是什么，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人还是什么东西什么存在——听到了。
“是这么回事，之前本……底下的小家伙们，在另外一个……地方捅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篓子，得去个……人？也行，去个人，补下这个漏，擦下这个屁股……”
可能是这群声音现在摆出来的这副商量的语气，这不着调的用词，让郑青龙一时忘记了他她祂它牠散发出来的气势和压迫感。人家还没说完，他下意识地就问道，“去什么地方，做什么？……”心里还想着，再说了，擦屁股你不是专业的吗？你怎么不自己去擦？
明明什么都看不到，郑青龙还是立即就感觉到了一个极其不满的瞪眼和一股增强的压迫感。还好，他立即及时意识到自己应该闭嘴。否则，他她祂它祂可以让他瞬间灰飞烟灭，连一点灰烬都不剩。
郑青龙不说话了。
这群声音继续说道，“这样吧，本……这会儿心情好，蠢猫，这件事就着你去办了。事情办砸了，不算你的锅，办得好了，本……就让你回来。怎么样？这个条件不错吧？”
可能在某一瞬间，郑青龙又不知死活地误以为这个家伙是什么好商量的了，他敢表示不满了，他说道：“什么叫办得好了就让我回来？我本来就在这里啊……”
然后，他就又瞬间感受到了一个看不见但能感受到的鄙视和白眼，以及一阵瞬间倾泻而来的压迫感。虽然这股压迫感马上就被收了回去，但是郑青龙已经感觉到喉头一甜，他一口鲜血吐了出来，身前的衣服和内裤都染上了血。
“哈哈哈哈哈——”那群声音满含嘲讽地提醒他道：“蠢猫，你有没有想过，你刚才这么一番折腾，你这一地的垃圾，你刚才可曾踢到哪个了？”
“啊？”郑青龙这才意识到这个问题。这一摊外卖袋子、餐盒和酒瓶，他刚才在这里跳来跳去，的确是一个也没踢到。这是为何？
“那你要不然……回头看看？”这群声音十分不屑地调侃道。郑青龙甚至感觉，他她祂它祂抬了抬眉毛示意自己去看。
郑青龙听话地回头一看，旁边的床上躺着一个邋遢的、中年的、男的，穿着洗旧的松垮的短袖和内裤。短袖被撩到了胸膛之上，袒露着几天没洗澡的油腻胸膛和已经发福的肚腩。可能是因为酒后怕热，毯子也早就被扔到了床的另一边，卷成了麻花状。
他身上倒是没有血，只是看他的内裤那里，他……他好像早已经被吓尿了。
这个邋遢的、被吓尿的中年男人，虽然看着辣眼睛，但是睡得倒是……很安详……
那不是他自己又是谁？一个辣眼睛但走得十分安详的自己。
“啊？！！那……这……他……我……我……我……死了？”郑青龙真是不敢置信，结结巴巴地、艰难地问出“死了？”两个字。
“是的，死了，嘎了，再见了，拜拜了，凉透了！”这群声音根本不想跟他啰嗦，只想赶紧掐灭他任何幻想的苗头。
“怎么样？成交吗？”这群声音有点得意洋洋地问他道，“本……耐心不多哦！”
“我……我……”郑青龙虽然十分害怕，但还是犹豫着。这根本不是成交不成交的问题，而是在此时此刻之前，他从来没有认真地思考过生死这种大问题——谁会没事想这种事情？就算偶尔想到了，谁又会没事去认真深入地思考这个问题？晦气！——他更没想到，自己才三十多岁，就这样没了。
就这样？没了？这也……太不讲道理了吧？
他才三十多岁，没病没痛的，没灾没难的，就这样？没了？！
这让人……不是，郑青龙想道，这群声音刚才说，自己已经死了，死了就不是人了，是灵魂？是鬼了？——这让鬼上哪儿说理去啊？！
本能地，他就想要钻回那具本来就应该属于自己的身体里去。
进来了！他心里刚要高兴，却发现自己已经被这具自己的身体吐了出来。就像鱼儿吐出泡泡那样，就像细胞分裂的特效那样，郑青龙甚至听到了类似“啵”地一声，他被自己的身体从某个地方吐了出来。
只是，郑青龙没注意到的是，在他冲向自己身体的某一个瞬间，发出那群声音的那个家伙，在他看不见的黑暗角落中，左手食指稍微动了一下。
然后，他其实要稳固下来的魂体，就被自己的身体排斥出来了。
郑青龙不甘心地继续尝试了好多次，都在片刻停留之后，就被自己的身体吐出来了。
“我……为什么呀？”郑青龙沉浸在自己没了的不甘之中，“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中年男人的嚎啕大哭，其实挺有意思的。真的。
他嚎啕大哭了好一阵，才缓过来一口气，问得出一句“凭什么”。
“我不要跟你做什么交易！我要活着，凭什么？！凭什么啊？！”他带着哭腔喊道。
他还继续往本来应该是自己的身体里钻，尽管他已经知道这不过是徒劳了。他的鬼身和自己的肉身，已经是两个互相独立的细胞了。但是，他不甘心，他不肯放弃。在他整个已经过去的、很努力的人生之中，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锲而不舍地去做过一件事情。
“哈哈哈哈哈——”又是一阵阵长笑和轰鸣。
“别白费劲了！”那群声音冷漠地嘲讽道。
“哪有什么为什么、凭什么。死了就是死了。死亡从来就是最不讲道理的。要讲道理的话，谁肯死？有哪个人能接受必须死的理由？除了想死的人。不想死的人，什么理由都不会接受。不甘心的，呵——本……见得多了。”那群声音丝毫不心虚、且丝毫不同情地说道。
“不！我不要！我就不要！”此时此刻，郑青龙哭喊道。
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哭闹的孩子，在打碎了自己最心爱的、最漂亮的魔法水晶球之后，就地撒泼打滚起来。
他那已经失去的人生，就是他这个中年男人的魔法水晶球。
那个球里面，原本有他的妻子、他的儿女、朋友、父母、亲人……他的艰苦奋斗，他的春风得意，他的花前月下，他的喜得儿女，他的伤心挫败……在此时此刻，全都破碎了，粉碎了，都没了，都没了。
有谁能懂他此时此刻的绝望和无助呢？成熟稳重有什么用？成熟稳重能解决现在这样的局面吗？！
为什么生死这么无常？他只不过想着先颓废一阵子，还没来得及开始重新振作，就这样什么都没了。
他只想跟这个可以随意决定他生死的力量说：“我求您把我的魔法水晶球还给我吧！”
然而，他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从嚎啕大哭逐渐变成无声流泪。
他最最放不下的，是他的儿女。
已经跟他离婚的前妻，会有新的人生。他的父母已经年迈，但是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可以照顾他们。
但是，他的儿女呢？他的女儿，郑子涵，还不到十岁呢，他的儿子，郑子浩，还不满六岁。
虽然，他自觉以前也说不上是特别称职的父亲，但是在这一刻，他不敢想象，自己的儿女以后在人生中遇到困难的时候，在他们以后无助的时候，怎么办？
他从自己的父母那里得到的温情有限，所以，在女儿出生之后，他曾经很多次心里想过，他要给自己的孩子温柔的、包容的、甚至纵容的爱，他要把自己曾经想要而不得、曾经羡慕别人所拥有的那些，都给自己的儿女。如果物质上做不到，至少在感情上，他希望能做到让他的儿女不用羡慕别的孩子。
可是现在，哪怕是一个可以让孩子趴着哭泣的肩膀，他都给不了了。
“哈哈哈哈哈——”
“小蠢猫，可笑，可笑，真可笑！”那群声音笑得那样肆无忌惮，嘲讽道：“该珍惜的时候不珍惜，这会儿哭有什么用？”
凭什么？！郑青龙心里想，凭什么，我只不过是心累了，想要懈怠一阵子，想要自我放纵一阵子，一觉睡醒来，就什么都没了？……
真正的不甘，就是反反复复想起已经失去的东西。
“凭什么？凭你骨骼清奇、天赋异禀，是万中无一的武学奇才！”那群声音不屑地嘲讽道。
“就这么着吧，本……没空跟你啰嗦。干活去吧！”那群声音在这一瞬间聚拢为一个男女难辨的洪亮之声。
突然之间，“啊——”郑青龙感觉自己的后背被什么推了或者是踢了一下。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
郑青龙不会知道，在他从这里消失的那一刻，这个房间里，电视的画面和声音都恢复了正常。
不对，两台电视机都正在同时播放着那部安眠神作，包括那台多年没有开机、甚至根本没有插上电源的索尼先生。
画面在此刻显得十分诡异。
一个蓝白渐变的小人偶，一张红色的船帆，一艘黑色的小木船，漂浮在黑暗的海面上，怪异的配乐之中，一道诡谲的男声诵道：“宝宝乖，乖宝宝，快快睡觉，转啊，转啊，一只小船漂浮在大海上，渐渐地越漂越远，收起小船帆，点亮小灯光，带你去……”
同时，他那具已经死去的身躯躺着的枕头旁边的手机里，也响起了一个软件自动朗读的怪异声音：“……人生南北多歧路，将相神仙，也要凡人做。……功名富贵无凭据，费尽心情，总把流光误。浊酒三杯沉醉去，水流花谢知何处……”
郑青龙以前的身体还安详地躺在那里，但是这里发生的事情，他什么也不知道了。
